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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.失手伤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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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沉重的茶篮抱在怀里, 压得莲生两臂都有些酸麻。每当这种时候,真是忍不住要想饮上一坛醇酒, 变个男身,立时可以单手甩着茶篮飞奔, 几步窜过长廊跃到香室门外……然而身处这众香云集的香铺,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都是各色异香, 分分钟将她当众逼回女身,那种念头, 也只能在脑海中过过瘾罢了。

    只能一步一步拖蹭着,在漫长的走廊中艰难前行。

    踏入通往后园的月亮门, 脚下曲径分成三道,左边通往荟香阁,右边通往凝香苑, 都是香博士们制香的所在;正前方曲曲弯弯没入花树深处的一道, 便是通往那神秘的香神殿,一路上重门深锁,一年只开一次, 只有那八位上品香博士可以进入。

    抱着茶篮的莲生, 在树下凝立片刻, 遥望那延伸向不可知远方的曲径, 向往地深吸一口气,方才转向右边。

    整个后园, 遍植芳草香木, 浓香怡人。闭着双眼也清晰辨识出所有的味道:蕙兰, 泽兰,妙法兰,荔兰,铃兰,蝴蝶兰……走上半月桥,越过荷花池,是一座精致的雅舍,几扇直棂窗隐约掩映在修竹背后,拾级踏上石阶,轻轻行过一道幽静长廊,便是十间香室的所在。

    走廊尽头,悬着“白”字竹牌的,正是白妙房间。

    藤门未曾闭严,走到门外尺余处,已经隐约可见室内湘竹细席,锦缎方褥,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,伏身在黑漆长案前。案上香炉端坐,一柱香烟袅袅,四周盛满香材的各式钵,炉,罐,琳琅满目,那女子正用一枚精巧的玉杵,在钵中细细研磨……

    莲生心头一震。

    制香手法,都是家门绝艺,这景象,她不该看。

    急忙后退几步,正犹疑着要不要就地放下怀中的茶篮,已听见室中呛啷一响,那女子掷杵于案,低喝一声: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莲生急忙跪倒,伏地拜下:“杂役莲生,前来奉茶。”

    藤门霍然拉开,一双裹着白袜的纤足踏在门前。

    凛凛凉风穿堂过户,在低垂着头的莲生眼前掠过,拂起那双纤足上一层层薄纱衣袂,如流云般辗转翻飞。耳边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,娇脆,尖细,一字字却是令人彻骨冰寒。

    “分明是厨房杂役,怎敢涉足凝香苑?一身油烟臭气刺鼻,毁了我这一钵好香。”

    果然不愧是甘家香堂唯一的一品香博士,老远地已经把这气味嗅得分明。莲生自知犯忌,也不敢辩驳,唯有抱过身边茶篮,膝行几步,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:

    “我是乌沉师父的徒弟,怕耽搁姊姊用茶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是你的姊姊!”

    蓦然间寒光一闪,是白妙将手中香钵掷下,正中茶篮,钵中制了一半的香材洒了莲生一头一身。那茶篮沉重,莲生跪在地上本已抱持不住,被这猝然一击,连人带篮歪倒,登时篮中呯呯啪啪响成一片,清水茶水,四散流淌。

    身后哗啦啦一阵门响,是各个香室都有人出来观望。

    莲生顾不得其它,急忙爬起来扶正茶篮,打开篮盖瞥上一眼。

    最担心的事情,果然发生。那盏曜变茶碗撞在茶碾上,已然一分为二,裂痕清晰触目,如锋利的刀刃刺入莲生心中。这只茶碗价值连城,莲生不知要做多久的工才能赔得起,这心中一阵剧痛,简直同茶碗一起裂成两半。

    “小贱人……”

    廊上传来一声尖叫,还未待莲生回神,一条凶悍的人影已经疾扑而至,啪地一声大响,莲生只觉脸上撕裂般的一阵剧痛,身形已经不由自主地飞离原地,整个人撞向香室的外墙。

    “你这贱丫头,怎么敢到凝香苑来!”

    这一记耳光,用尽全身力气,那人尚不罢休,扑过去揪住莲生头发,对准面孔,啪啪又是两记:

    “你,你想死了么?竟敢来白姑娘香室窥探?教你多少次不得进后园,不得到凝香苑,都当是放屁么?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的视线一片模糊,脑海中昏天黑地,双手拼命挥舞挣扎,奈何女身柔弱,毫无力道,一头长发被用力揪紧,一片片痛如针扎,竟是挣脱不得。耳边轰轰鸣响不休,好一会儿才听出这人是师父乌沉。

    “师父,师父,你错怪我了……”莲生双手护住发根,急忙辩解:“我是见你错过时辰,所以帮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还狡辩!”乌沉厉声呼喝:“贱丫头,小贱人,趁我一晃神就来作死!白姑娘,白姑娘,你莫怪罪于我,这,这跟我没关系,是这贱丫头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调-教的好徒弟!”

    白妙掷下怒气未消的一句,嚯啷一声甩上门扇,飘然回入室中。乌沉急切之意难掩,扑通跪倒在地,膝行蹭到门外,隔着门扇,仓皇哀求:

    “白姑娘,白姑娘?姑娘别生气啊,这贱丫头与我……与我无干啊!我家小末末拜师的事……还望白姑娘开恩……姑娘?姑娘?”

    藤门隔蔽的室内,静寂无声。

    廊中只闻得乌沉呼哧呼哧的喘息,越来越是急促。

    “你!”

    乌沉霍然回头,一双眼皮垂搭的三角眼紧紧盯住莲生,目光如剑,杀气凛凛:

    “坏了我的大事!”

    缩在墙角的莲生,感觉到危机在即,手足并用地爬起,拼命逃向廊外。只觉头顶一紧,散乱的发髻又被揪住,身子后仰,顿时仰面摔倒。随即拳脚-交加,劈头落下:

    “死丫头,贱丫头,苦水井的贱货,不听话的小贼!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安好心……”

    “师父!我没有,你不要……你放开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算了,乌沉。”身后传来温声劝阻:“别这样,小丫头初来乍到,做事冒失一点,不要这样下狠手。”

    一个杏色人影自旁边悬着“花”字牌的香室中飘然而出,伸手拨开乌沉,俯身在已经口鼻流血的莲生面前:

    “起来吧,拾掇干净,快快离开。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花姑娘,可是,可是白姑娘生了我的气……”乌沉懊丧地望望门户紧闭的“白”室,双手连搓衣襟,鼓暴的嘴巴颤抖,一脸凶多吉少的焦虑:

    “我家小末末拜师的事,眼看就要成了,这下子,这下子可麻烦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呵呵,白姑娘哪会跟你们一般见识?”那花姑娘笑道:“她生气还不是常事?连我们都须让着她些。以后多加小心,也就是了。你家那小末末,本来资质不够,就算没今天这事,也轮不到她拜白妙为师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……唉,求了一年多了,本来已经有些希望……”

    花姑娘已经略现不耐烦之态,小心敛起墨绿描金的精致裙脚,翩然转身,向地上的莲生瞄了一眼,微微怔了怔:

    “你……是厨房杂役?嗯,确乎一身的油烟气……跑来凝香苑做什么。惹着了白姑娘可是好玩的?还不快快回去,当心白姑娘要你赔偿她毁掉的香。”

    “就说她是作死……”乌沉又恼怒起来,伸足踢了莲生一脚:“死自己去死,连累我做什么?仗着自己狐狸精似的模样,四处发贱!信不信我禀告东家,一脚踢你出门?快快收拾干净,滚回厨房候着,待我回去再惩治你!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咬牙起身,眼望着四周狼藉一片的香粉和茶水,歪倒在一边的茶篮,散落一地的各种茶具,强行忍回满眶的泪水。

    “是是是。是是是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“她们打你了???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管。”

    莲生拼命扭转身体,背对着辛不离,面向草庐墙壁,将红肿的双颊、磕破流血的唇角,都深深埋入到怀中花束里。

    辛不离拨开花束,急切地端详她的面孔,一双浓眉紧蹙,满载的都是不安与焦虑。

    “到底怎么回事?打得这样重,指印都看得清清楚楚!……”

    莲生挣脱他的手指,又将整张脸都埋入花束,隔着密密丛丛的花朵,只能听见她闷闷的声音:

    “没有事。多吸食花香,很快就好了的。”

    辛不离蹲在一旁,又急又气又无奈,狠狠抱住了自己的头。

    身为贫寒人家的儿女,做的都是最低贱的苦工,挨打受骂,本是常事。辛不离自己,放牛、牧羊、采石、运沙、种田收割、垒圈盖屋……什么都做过,被主人以各种手段折辱过,踢过,踹过,鞭打过,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……然而他见不得莲生受苦。

    见不得这天真娇憨的小妹子,受旁人一点点的欺辱。

    天色已晚,月上柳梢,透过四周稀稀落落的稻草缝隙,在草庐中投下一道道如银光芒。棚顶最大的一个漏洞,射入最亮的一道光柱,罩在面前的莲生身上。

    小妹子自己采了一大蓬的忍冬花束,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在花堆里,紧紧抱在怀中,遮住整张面孔。这世间仅有辛不离知道,她这是在疗伤。以她的特异体质,无需针药,只吸食浓郁的花香,便可使伤口愈合,创痕平复,药到病除,立竿见影,比什么灵药都管用。

    然而心头的伤呢,有什么可以疗治?

    如此近在咫尺,清晰看到她瘦弱的肩头微微抖动,却执拗地埋头在花丛里,静悄悄地,不发出一声哽咽。

    越是这样,越令他满心焦灼。

    “以后不要在甘家香堂做工了!规矩太也严苛,平白地将人折辱。我们人穷志不穷,有的是别的法子可以挣一口饭食。”

    莲生用力摇了摇头,带得整个身子一齐扭动,四周花朵摇曳一片,扑簌簌飞了一地的花瓣。

    “不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一定要在她家做?眼看着你一路走到现在,吃了多少苦头。”

    莲生静默了半晌,方从花丛中拔出脸来,仰头望着辛不离。

    双颊的红肿,已经消褪大半,唇边磕破的伤口,也慢慢愈合了。

    仍是一张莹白的小脸,仍是亮晶晶的眼眸,只是眸中水光,异常盈润,眼角依稀地还有一点泪痕。

    一向自认坚强,但是坚强并不意味着不受伤。十五年来受尽欺辱,一点点硬抗下来,有时错觉自己已经刀枪不入,然而亦有些时候,疮痂被强行撕落,露出狰狞的伤口,一道一道,痛得钻心。

    坚强是什么?坚强不过是别无选择。

    辛不离还不知道她那可怕的命运,不知道她再怎样被欺辱被打骂被摧残被践踏,都得忍。唯一能改变命运的希望,就在甘家香堂的香神殿,拼尽一切力量,也要一步步熬到那里去。

    “吃些苦头有什么,谁没吃过苦头?”

    莲生的唇角抿紧,微翘,绽露一个倔强的笑容:“你还不是被乔家上下欺压,不也是一直忍下来?这么多年了,挨打受骂可不是一次两次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男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!”莲生嘻嘻地笑出声来:“要不要与小爷拼个酒?”

    辛不离无奈地摇了摇头。“我要养家,没别的法子,受些苦楚也是应当的。若不顺从着乔府的人,他们将我撵出门还是小事,若是收回我家那块地,却教一家十几口人住哪里去?唉,就算这样忍着熬着,也都过不了明年春天……”

    “明年春天怎样?”

    辛不离本不想说,然而此刻满心焦虑,纷纷杂杂绞塞在胸口,一时间难以自抑,也忍不住吐露一二:

    “乔府原有的羊圈不够用,明年春天要收回这块地加盖一个羊圈,冬天一过,便要拆房平地……拆了之后,去哪里呢?敦煌之大,并无有我们的容身之处……我和阿兄们年轻力壮,倒是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栖身,但阿爷瘫着,阿娘老迈,大嫂怀胎数月,拉扯着三个孩童,还有阿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……让他们去哪里呢?去哪里呢?……”

    这纯朴的少年,素来满脸憨笑,敦厚、坚忍,生活中一切重压,全都无言承受,此时也禁不住猛地低头埋在臂弯里,掩饰眼角涌出的泪花。

    莲生一时也无言劝慰,唯有将头靠在他臂膀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。

    月光如银,洒在两个少年的肩头。浩浩碧空,广袤大地,都笼罩在这无垠夜色里,一切清净明朗,看似无可忧,亦无可惧,然而茫茫尘世中,多少生命一如蝼蚁,终生只能在苦难与忍耐中挣扎前行。

    “你看,人人都要吃苦头,我这点小事,算得了什么呢。”莲生努力绽出一个明朗的笑容,脸颊在辛不离肩头拱了拱:“别担心我了,想想怎样把你的家安顿好才是正经,我一个人,怎么都比你好过得多。忍得一时苦楚,搏得更好的前程。若真把小爷惹急了,反揍她一顿也说不定。豺狼虎豹我都打过了,难道还怕她?”

    辛不离苦笑一下。“你变个男身打架,我当然不担心。女身如此柔弱,却太容易受欺负。”

    “嘁!待我学点招数防身,就算是女身,也让她讨不了好去。那韶王小子,膂力比我差得远,能跟我较量至今,还不就是凭借招数精妙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莲生一语既出,已知失言,慌忙伸出小手掩在口上。

    这不离哥哥,关心则乱,一向对她管手管脚,见她上山打个山膏,都担心得要命,再三拦阻着不准。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一直在与那嚣张霸道的皇子约架,还不得急到发癫?所以几个月来,小心翼翼地藏着行踪,从未让他知晓自己和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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