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8.用心良苦

夜丫环睡的，里面才是她的房间，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姜大夫和她的只言片语，等得人心焦。

    又过了好一阵，姜大夫终于背着药箱走了出来。他的脸阴沉着，让家属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。

    “姜大夫！”云姨娘第一个冲上前去，说出话来却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，“老……老祖宗怎样了？”

    姜大夫的眉头紧锁，胡子微微翘了翘，几次张开嘴，却没说出话来，象是在斟字酌句，又象是和谁在置气。

    云姨娘没有勇气再问第二次，身子一软倒在了夏苗身上。

    竹叔腾地想要坐美人靠上下来，却跌跌撞撞，脚软手软地摔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姜大夫的脾气向来古怪，夏苗自认已有了五六成的了解，却仍是从他的表情看不出端倪，清了清嗓子问：“有什么话，姜大夫便请直说，我们愿意听到实话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”姜大夫捋了捋胡须，一跺脚，“这个病，老夫治不好！老夫这就走，你们另请高明吧！”

    “姜大夫可千万不能走啊！”云姨娘大哭着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夏苗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扶了起来，说道：“姜大夫，我们多有招待不周，您提出来，我们一定改，但请不要放弃我们的老祖宗，求你了！”

    姜大夫很是为难，一番纠结后，一甩袍袖：“你们去问老祖宗吧！”

    “小蝶！”竹叔嚎了一嗓子，冲进了卧房内。

    云姨娘也跟了进去。

    夏苗刚想要多问一句，姜大夫却叹了口气：“世上还没见过这样的病人，少有啊少有！”

    说完，他象是害怕夏苗的追问一般，急匆匆地走了。

    夏苗知道，这个倔老头子不想说的话，自己再有本事也掏不出来，只好也跟着进了卧房。

    老祖宗躺在床上叫苦连天，说是全身上下都疼，具体问是哪里，她却又说不上来，急得云姨娘在床前转来转去，急得竹叔唉声叹气，恨不得代她受苦。

    一直到吃晚餐时夏百川才姗姗来迟，到床前问了病后，指着云姨娘和夏苗骂道：“你们两个是怎么做事的？家里主子奴才一大群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个人都会出事，你们可真行！还以为家里总算是有两个懂事的，却原来也不是省心的，罢了，罢了！赶明儿去买几个奴才来，做得好便有赏，做不好就杀头，看谁还敢不小心照看老祖宗！”

    云姨娘跪着哭成了个泪人儿，眼巴巴地望着夏苗，等能言善辩的女儿说几句场面话混过去。

    夏苗只有苦笑，早就有言在先，此事有风险，只能尽人事，听天命。

    “是我与娘亲失职，愿意领罚，这就搬回听雪居。”夏苗匍匐在地道。

    老祖宗一阵咳嗽，哑着嗓子道：“你是要气死我！”

    夏百川也跟着骂道：“还不快滚！你们两个是要气死老祖宗吗？”

    夏苗忙扶着云姨娘站起身来，越早离开是非之地越好。

    老祖宗咳得都要喘不过气来：“是你，我的命是要送在你的手里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小子？”

    夏百川这才知道是骂的是谁，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的不可置信，气得全身哆嗦：“怎么会是我的错？这个家全是我一人撑着，多少年来老祖宗都撤手不管，全家上下就没一个能帮得上我的，一个一个全在后面扯后腿，我容易吗？为了哄着姜大夫住在锦绣园，能有事随叫随到，我的明月阁都腾出来给他住了，还要怎么样？是，我没有在床前尽孝，可我不是还要赚钱养家嘛！我不赚钱回来，这一家老小吃西北风去吗？是她们没做好，我在替你出气，为什么屎盆子要扣到我的头上？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老祖宗只说出一个字，身子软软地一倒，失去了知觉。

    “老祖宗！”云姨娘尖叫一声，忙冲上前去，又是顺气，又是掐人中，又是刮痧。

    夏百川站在一旁，完全搭不上手，那张脸也不知是气的，还是急的，煞白煞白。

    夏苗想要出去叫人，迎面差点撞上竹叔。

    “小蝶，小蝶，你怎么了？”因为夏百川到了，竹叔便守在室外，他听到里面动静不对，慌慌张张冲了进来，直扑到床边，把云姨娘挤到了一边。

    夏百川的脸变得铁青，紧咬着下唇，咬出了一点血丝来。

    “好了，好了，老祖宗醒了！”云姨娘又是哭，又是笑，双手合什朝四方拜着，“阿弥陀佛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，显灵了，显灵了！”

    夏苗松了一口气，全身都要虚脱了，软软地坐在了椅子上。

    夏百川瞪着竹叔的背，象是要把他的背上瞪出几个窟窿出来，一番纠结后，忿忿地大步转身出了门。

    “苗苗，苗……苗……”

    夏苗看着被重重带关又弹开一条缝的大门，脑子里的念头如轻烟掠过，她刚想要抓住，却被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吹散了。

    “老祖宗，感觉好点了没？”夏苗跪到床前，“都怪我不好，要是我能早点赶回来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云姨娘把桌上的药汁端了过来，伺候老祖宗喝了，恼火地说：“姜大夫竟然真的走了，忒是无情！我们夏家哪里对不起他，还不等病人起床就走了！当我们夏家是好欺负的么？”

    “不怪姜大夫，也……也不怪你们。”老祖宗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，仿佛多年前杀伐决断的周筱蝶又回来了，转瞬又是老人家无可奈何的哀叹，“怪只怪阿茂那小子，明明他的腿好了，却偷奸耍滑，眼看着老身倒下来，也不早点扶一把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……”夏苗看了眼一脸愕然的云姨娘和竹叔，“他固然有不是，但依孙女所见，多亏他及时出手，才……”

    夏苗想说“救了你一命”，见老祖宗的脸色不对，又收回了这一句话，说道：“当时孙女离得远，视线又差，看不太分明。老祖宗这么说，自然有老祖宗的道理。不如……不如，不赏不罚，重重地训戒一番也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老祖宗叹了口气：“是你在当家，全都由得你吧！只是……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他在眼皮子底下晃了！”

    “可他是我的奴才，这么一来……”夏苗蓦地住了嘴，想起阿茂到家第一天时老祖宗的反常，许多以前看不透彻的事一下子变清晰了。

    只一眼，老祖宗就讨厌阿茂，也许并不是她说的那个匪夷所思的理由，不过是因为他长得未免太好看了，帅得出众，又独树一帜！帅到让老祖宗担心自己的孙女会陷进去到不可自拔的地步！

    夏苗只是觉得阿茂长得还算顺眼，并没有到惊为天人的程度，但是人人都曰好，就必须得承认。

    说来说去，老祖宗就没打算让自己嫁穷人，但也不至于胡乱便宜了胡安峰那样的混蛋。从老祖宗的角度着想，当然是既能帮到夏家，又两人情投意合，一举两得才是上上之选。

    夏苗不禁暗暗好笑，这些话直说便是，用得着费尽心机，又白白吃苦吗？

    她夏苗又何德何能，值得老祖宗这么小心翼翼，背地谋划，不惜牺牲健康，也要牢牢地攥在手心里？

    老祖宗把她夏苗当成了稀世珍宝，但那人……那人恐怕并不看在眼里。

    夏苗的眼前浮现出过去阿茂的种种，发现他对几乎所有女人，不分老幼，不分地位高低，全部都兴趣盎然，并不仅止是对自己一人。

    鹂儿、珍珠、云姨娘、老祖宗、姨娘们……尤其是十姨娘，他那双眼哪里有正人君子的样子？

    夏苗看过的所有话本子里都没有这样的一尾活鱼般的小生，如果要把他归类，差不多应该只比胡安峰好一点点，也是鼻梁上涂一块白豆腐的主儿。

    如果和他一起离开夏家，在城里摆一个馄饨摊，苦一点倒是没什么，但恐怕不能如那对老夫妇一般和谐相守，说不定每天都得象那些泼妇一样，提了把菜刀，到花街柳巷去寻人。

    从小在老祖宗悉心教导下长大，夏苗是心高气傲的大家小姐，想起那个场景就一阵恶寒，忙不迭地甩了甩头，甩开那种不舒服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你舍不得？”

    夏苗抬起头来，只见老祖宗心神不定地瞅着自己，不由得心一软，又是一暖，点头道：“好，老祖宗不喜欢他，不见他就是。我会把他打发得远远的，让他……让他当马夫，怎么样？”

    他是百夫长，应该是懂马的，那天看着胭脂马似乎很喜欢，不如就让他到马厩里做个弼马瘟，看这只猴子能不能学乖。

    和他在一起，一颗心总是一惊一乍，是会折寿的。把他赶走也好，眼不见心不烦。

    反正，他的腿已经好了，反正，是没有结果的，反正，他的心里没有她……

    想到这里，夏苗没来由地心里一阵酸楚，强颜欢笑道：“孙女身边有大米就足够了，用不着他当保镖。”

    老祖宗面色稍霁，刚要说话，竹叔板着脸抢先说：“老祖宗累了，你们出去，有我陪着就行了。”

    竹叔是老奴，又是老祖宗最信任的奴才，可毕竟男女有别，云姨娘和夏苗对视了一眼，都有点拿不定主意。

    老祖宗干咳了一声，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颜色：“你们出去吧，让他陪我说会子话。”

    走到门，云姨娘不放心，生怕再出事说不清楚，情愿在外面守着。

    夏苗明白她的心思，这个关节确实谨慎一点的好，而她自己还有点事，嘱咐了几句不要累着，便寻思着到书房去。

    有着一脑门子官司，夏苗走路都走得心不在焉，好在大福居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，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。

    刚绕过一座影壁，迎面撞上了一个人，夏苗这才回了神，一看竟然又是这个冤家。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？想我吗？”黑眼睛的不正经里杂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期待。

    还真被他猜中了，夏苗的脸在发烧，啐了一口：“胡说什么呢？以为我是十姨娘吗？”

    说完，夏苗要从他的身边绕过，两次三番却又被拦着走不了，耳边是他低低的笑声，夏苗明白又被他捉弄了，却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，索性站着不走了。

    “你是在吃醋吗？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夏苗紧张地四下看了看，幸好没有旁人在，恨不得捂住他的嘴，想一想还是踢了一脚他的小腿。

    阿茂痛得跳起来，又忙蹲下身揉着小腿，大呼小叫道：“你这个女人！不是说女人不喜欢家暴吗？君子动口不动手，你一个小女人怎么不是砸东西，就是打人？”

    这一脚踢得并不重，夏苗心知他在耍赖，但看到他吃憋的样子，哪怕明明是假的都高兴，叉着腰说：“好吧，我不打你了，跟你说句话——明天你到马厩去报到吧，你不需要跟着我了！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？”阿茂直起身，眉毛拧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因为……”夏苗咬了咬嘴唇，违心地说，“因为你伤了老祖宗，没剥了你的皮，只是赶到马厩，你就偷着乐吧，还敢来问东问西！”

    “是我救了她才对！”阿茂的眼珠转了转，一把拉住急急忙忙想要逃离的夏苗的手臂，“为什么？为什么才一见面，你们的那个老祖宗就看我不顺眼，还设下计来害我？我哪里得罪她了？”

    这人的手老是没轻没重！但此时夏苗不想与他计较了，说起来全是自己的单相思害了他。他虽然不是个君子，好在内外如一，又一视同仁，没有为了上位而多有小动作，对府里的每个女人都一样，是自己想得太多了。

    夏苗轻叹了一声：“是，多谢你救了老祖宗。这不是你的错，是我连累了你。马厩那里的活儿不多，有我在，不会让人欺负你的。”

    话都说到这份上，夏苗觉得自己对他太仁慈，都到了徇私的程度，他应该见好就收，放了自己，却发现手臂被他抓得更紧了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要怎么样？茂——哥——”和他比力气是徒劳，夏苗试都不想试，索性如他所愿。

    最后这一声怪腔怪调的“茂哥”终于让他松了手，却仍是皱着眉，摆明了很不满意。

    夏苗顾不得多考虑他的想法，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“喂，我想知道一件事。他们想要把你嫁给胡安峰，为什么你还为这个家劳心劳力？你就没想过一走了之吗？你能放了宝姨娘一家子，自己也一定可以走，为什么不走？”

    夏苗不想再和他多说半句，却不能不管住他的这张嘴，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说：“你管不着！”

    阿茂的脸色变了变，孩童般拍着手笑道：“呀，你又生气了！你知道人家喜欢看，就总是生气给我看，这又怎么好意思？”

    夏苗真是服了他了，每次一闹僵他都用这一招，而自己偏偏每次都对他无计可施，摇了摇头，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。

    “整个夏府就是烂泥潭，你有什么好留恋的？才几天我就受不了了，你怎么舍不得走？是因为你娘亲吗？”

    他的话前所未有的认真，几乎象是产生了幻觉，夏苗的脚步一滞，象是小时候玩“一二三木头人”一样，迅速地转过身来，对着的却仍是那张让人生厌的笑脸。

    一而再，再而三地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戏弄，夏苗真是快要被逼疯了，眯起眼道：“你真想知道？”

    终于有一回轮到阿茂愣住了，好半晌才傻傻地问：“到底是为什么？”